德国作家W.G.塞巴尔德
“对中国读者来说,W.G.塞巴尔德这个名字略感陌生。但在塞巴尔德的故乡,他是比肩托马斯·曼和博尔赫斯的大师,是被公认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级别的作家。”
塞巴尔德,1944 年生于德国,1967年毕业于瑞士弗里堡大学,1970年起在英国东英吉利大学任职。
(资料图)
自从1990年塞巴尔德发表第一部小说《晕眩》,到2001年去世,再到最近几年,这个名字渐渐为越来越多的中国读者所知,他的作品也很快成了严肃文学出版领域的重要收获之一。
我读塞巴尔德的感受,首先是他的小说令人记忆犹新,还有吸引人的那种“严肃”。除了他的犹太身份以及所写主题,“严肃”还有一部分来自他的叙述风格。那是一种结合了片段(“段落感”)与长段落(“绵延叙述”)的特殊文体:塞巴尔德的叙述是一个标志,像打开了一道闸门,追随人物旅程,回忆纷涌而来。那些回忆都是碎片式的,以时间、地点、书籍、饰物等等为转接道具……有评论说,《晕眩》是“文学类型的杂烩”。
塞巴尔德为什么有意思?
他的迷人之处在于读者很难理解他对这种风格写作的信念从何而来,我曾试着去理解——
“如果写作过程过于艰难,完成的书对他而言就像是已被遗弃的孩童,如此一来,往事不免受个人的道德观所浸染。而作者们总是对手头的作品一筹莫展,害怕自己无力完成它们;也是出于此等恐惧,作者们才不愿意回忆那些作品,因为这难免会使他们产生一种本有能力早些将之完成,却力有不逮的想法。他又说,由于写作是件缓慢得令人感到痛苦的行当,所以他最珍爱的是那些少之又少的可以一挥而就的片段……”
《眩晕》的译者在一篇文章中写道:“塞巴尔德清晰地记得自己是如何一气呵成地写下了这个名为《归乡》的章节,彼时他散漫地逗留在希腊的一座小岛上,既无书可读,也无报纸可看,陪伴他的只有手边的稿纸与铅笔。最后他讪然一笑,说这是他短暂写作生涯中最自由的时刻,此后他再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至福。”
这个时刻——我想,就是塞巴尔德式现实的一刻,在他的处女作中,埋藏着未来所有作品的“种子”:对于塞巴尔德来说,“眩晕”是一种面对事物的状态。从这部小说起,他就极少在意现实生活。
现实,只是一个引子:在希腊的一座小岛上,他躺在椅子上,陷入回忆中:
“我感到风拂过我的额头,地面在我的脚下晃动,我将自己委身于一条意念中的船,它正在离开洪水淹没的群山。然而,除了建筑变成木船,克鲁门巴赫圣堂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描绘苦路的画作,它必定是出自18世纪中叶某只不甚灵巧的手,一半已遭霉斑覆盖、吞噬。”(《眩晕》第148页)
这类画面感极强的片段诗意且悠长,但一个故事总是要向前的,而作家在处女作里显然想说的太多,形成了分力,大概这也是“眩晕”的命名由来——围绕一个点的不断描述,不断着力,荡漾出若干层次(塞巴尔德运用了各种文体,如书评、电影、论文等等转述的方式,嵌入故事主线)。但这些层次有如涟漪,只是一圈圈扩散,最终没有形成情节向前的推动力。这种在叙述上的盘旋式推进,大概和不少作家处女作都有的“用力过猛”情形一样。
后面,在《移民》到《土星之环》《奥斯特利茨》的写作,这个问题已得到了解决。
回顾对塞巴尔德后期作品的喜爱,我回忆了一下自己的阅读过程。我读塞巴尔德与他写下作品的时间顺序正好相反——正好是他在国内的出版顺序:《奥斯特利茨》《土星之环》《移民》《晕眩》。这个阅读顺序,让我有一种“从深海浮上水面”的感觉。
塞巴尔德的作品呈现了一种多文体的交织。起先,我被他处理记忆的方式吸引。很明显,塞巴尔德的风格从《眩晕》已然敲定,并且证据确凿:“一个人记忆中的图像即便再逼真,也只能信其几分。”剩下的,就是他在后续作品中以不同人物,不同旅途,不同历史背景,不厌其烦地确认“什么是真实,我们该相信什么?记忆可信吗?”。
跟随他作品的出版顺序,我们清晰地看到了塞巴尔德运用“记忆”的娴熟过程。他把记忆无限地使用了。但他不是守在一个记忆点下沉的普鲁斯特。他的记忆具有更大范围的空间感(如旅途中的空间,不像普鲁斯特的空间大部分是在室内)。
不可否认,大部分电影和文学,只是“记忆”的搬运工。在记忆的苍穹之下,导演和作家寻找着各自的星光,“那不是漆黑的暗夜,而是一个有着星光的夜晚”(贡布里希《世界小史》),这正是记忆转化为艺术作品的伟大、神秘之处。
看到这点后,进入塞巴尔德“隐喻与模拟泛滥,构造了迷宫般的、有时长达一两页的句子”中漫游,便能收获不少惊喜。记忆对他像一种能量,推动故事,推动情绪,同时为读者营造出一种诗意的氛围,如他在处女作《眩晕》里写到的那样:“我在高处看到的一切都是白垩色的,一种明亮耀眼的灰,无数石英碎片闪烁其中。这给我留下了奇异的印象,仿佛岩石也在放光。从我的位置看,沿着这条路往下走,远处还有第二座至少与第一座一样高的山,我预感自己无论如何都攀越不了。我的左边有一道真正令人眩晕的深渊。”这说的就是我的感受,一个既现实又抽象的眩晕感受。
此外,还有一段关于“星空”的描述,我想也是塞巴尔德躺在椅子上仰头望向天空时,所记下的一刻吧:
“……在多年前的这一天,更确切地说,是这天夜晚,卡萨诺瓦嘴里说着"然后我们走出去,凝视星群’,从那条鳄鱼的铅制盔甲中挣脱。而我自己,在10月31日的那个傍晚,吃过晚饭后又回到河边的酒吧,跟一个名叫玛拉基奥的威尼斯人聊天,他曾在剑桥大学学习天体物理。我很快发现,他看待一切事物,不止星星,都是从最遥远的距离外。”
这个叫玛拉基奥的威尼斯人看待事物的角度,提醒着我们注意塞巴尔德的写作似乎一直与“真实”保持距离。距离呈现出一处缺口,用以引入更多的眩晕般(漂浮不定)的意念。
有评论说,他的作品处于虚构与事实的边界,处于悬而不决、尚存争议的领域。这种体裁上的模棱两可,在他的散文中也有所体现,其文字总是在离散中行进。
每一次,塞巴尔德似乎都从具体从发:时间清晰,地点明确,人物确切,唯独在文字洋溢出的情感上,表现出某种“最遥远的距离”,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体会。
从各种文本分析里走出来,从各种评论的声音中离开,塞巴尔德于我更意味着一种开始。在读过他的某部作品后,继续阅读其下一部作品变成了一次充满诱惑的期待。
遗憾的是,2001年,塞巴尔德驱车时突然一阵心绞痛,迎头撞上一辆卡车,随即身亡,年仅57岁。如果没有这次意外,他还将会为读者带来多少充满创意的作品呢?
“1913年9月21日星期日,卡夫卡博士曾独自躺在那里的湖畔绿地上,凝望着芦苇丛中的波浪,在其他时候总是悒悒不乐的他,心中充满着唯一的幸福:此刻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。”
《眩晕》中这段关于卡夫卡的那段描述,让我想到对于人类来说,未知才是动力,才是吸引,才有可能产生创造的喜悦。很多时候,塞巴尔德笔下主人公的逃离心态,之于当下的生活是如此真切。看一看吧,我们身边那么多囿于现实的人们,都在寻找“未知”的可能性。
或许,塞巴尔德没有在《眩晕》中表现多少“真知灼见”,但它真诚动人。即使是真诚的疑惑,也最有可能生长出启示的果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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