图为志丹县新绿养殖家庭农场
“鸡抱鸡,二十一。”
(资料图)
一个老母鸡抱一窝鸡娃需要21天。
当老母鸡准备抱窝时,它会自己寻一个安稳地方,然后每天把蛋下到那里。等蛋攒够了,它便开始扑下身子一动不动地伏在蛋上。这些天里,老母鸡几乎不吃不喝,实在饿极了才离窝出去吃两口又赶快跑回窝里。
待时间一到,毛茸茸的小鸡仔一个接一个啄开蛋壳,围着老母鸡叽叽喳喳诉说个不停。而那个视死如归的“战士”,走路总是昂首挺胸的老母鸡失了往日光彩,曾经的光洁羽毛被高温灼烧得稀疏且散乱。
罗德军的家庭农场建在高峁山上。阴历二三月间正是春鸡娃集中诞生的时节,罗德军常常在山沟岔里转,不时就有老母鸡带着十多个新鸡娃从身旁经过。即便见惯了这场景,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感慨:“为了喂娃娃,老母鸡真格能拼上命。”
农场这30多亩山地本是罗德军一家七口的承包地,所以就不用花钱流转土地。不过,前期拉电、打井、盖养殖棚等基础设施花了20多万元。
此前,罗德军多年经营着一个车队,手头也还算宽裕,没太为本钱作难。但是他养鸡非得要养志丹本地的老品种,有点自讨苦吃。
自从规模化的养鸡场在各地兴起之后,农村散养土鸡逐渐被淘汰。这其中既有商品经济追求效率的缘故,也跟农村的生活习惯发生改变有关。试想一下,在美丽宜居的院落里踩上一脚鸡粪,任谁也会心里不美气。而养鸡场供应肉鸡与鸡蛋稳定且高产,无论在价格还是生产周期上都比散养土鸡具有绝对优势。
不过有关养鸡场的负面评价也不绝于耳,其中主要针对的是肉鸡速成和滥用抗生素。有人将其编成段子:“你吃的鸡从来没见过太阳,一辈子走路不超过三米,从鸡蛋壳里到送上餐桌总共两个月。”
罗德军常年在外跑车不得不经常吃餐馆,一看到有关食品安全的新闻就会触发他敏感的神经。舌尖上的安全加深了他追寻“土味”的执念。
还别说,找了整整一年,终于让他在永宁镇的老林区找着了他心心念念的老品种——柴鸡。
“先是从一个老婆儿手里买的。我说品种稀罕,一只老母鸡带七个鸡娃给撂了500块钱。”罗德军说这世上的东西还就喜欢聚疙瘩,后来在那一片总共找下100只柴鸡,养鸡这事便起开了头。
罗德军是志丹县保安街道马岔村马岔组的村民小组长。
这马岔村属于城中村,可算是志丹县的富裕村之一,集体经济积累和村民家庭收入都相当可观。
用罗德军的话说,一家子一年靠出租房屋净落个十多万,再加上村里给的分红,到孙子手上的钱都有了。但有些钱来得快花得也快,前多年染上赌博的、吸毒的,不学好,也有个别人把家败了的。
城中村相较普通村庄牵涉到的资源、财产分配事务更多,矛盾纠纷处理起来也就更为复杂棘手,罗德军原本没想着回村上任职。
2015年马岔村村干部换届时,罗德军正忙着在外面跑车。村支书突然打过来电话,通知他被推举为小组长了。
罗德军想要推辞,组民们一句话就堵上了他的嘴:“你有经营头脑,咋就不能把我们带动带动?”
这自然是一句激将的话。
在农村,村民小组长看似不起眼的角色,但他的人选却代表着村民小组当下占据主流的“民意”:
一方面,村民小组长得有一定的带富能力,如果连自家的日子都过不好,那他所做的任何决策恐怕都难以服众。
另一方面,这个人平常公道正派,组民相信他在组里的大事小事上都能一碗水端平。
而在深化农村土地制度改革的大背景下,这个“容易被忽视的角色”,其手中的权力和作用发挥空间越来越不容忽略:比如,大多数农村土地的发包方为村民小组,一旦发生土地流转产权交易,村民小组长作为发包方代表得在其中履责。
罗德军刚上任的时候,正赶上县政府下大力气改造马岔农贸市场,涉及马岔组的地皮,一应协议便由罗德军出面协商签订。
但这并不是说组上的事就由小组长一个人说了算。马岔组有六大姓,罗德军让每个姓氏各推选一名代表成立组委会,组上不管有啥事这六个人必须知晓。与此同时他还给组上聘了会计,就是他自己说的那话:“我就是干到老,(在资金的事上)别人也找不下我一点毛病。”
这样做,让罗德军很快在组上树立起威信。他趁热打铁,响应县委县政府“把农场主培养成村干部、村干部培养成示范农场主”的号召,带着一家老小舍下城里的安乐窝上了荒芜的高峁山。
他要给组民们蹚蹚道,看这家庭农场到底能搞出点啥名堂。
虽然散养土鸡得要养到15个月左右才开始产蛋,生长周期较饲料鸡长了不止一倍,但它们繁殖速度极快。
一只母鸡一窝抱十五六个鸡娃,鸡下蛋、蛋抱鸡,很快罗德军的农场里满山洼跑得到处是鸡。
罗德军却从来不知道自己到底养了多少只鸡。尤其草一长上来,鸡没在草丛里捉虫子吃,更是连身影都看不见了。别人问起,他只是根据产蛋量推算:大概繁殖了有12000多只了。
他也修整了巴掌大一块地方盖了鸡舍,但农场里的鸡就像是一群放养的孩子,回不回鸡舍、啥时候回来全由着它们自己。
鸡舍里没有任何取暖设施,平常只需在门口撒上些玉米和荞麦,放上水,没了再添。不喂饲料,走进鸡舍自然也闻不到啥气味。
因为整日里奔来跑去,这些鸡的体质格外好,不吃药不打针,却从来没有发过鸡瘟。
近几年志丹的生态越发好了,狐狸、野猫和黄鼠狼的种群日渐壮大起来,这些野生动物都是鸡的天敌。既然是将其放逐于山林,肯定要遵守大自然的法则,因此农场的损耗也大。
好在罗德军是个心大的人,这些损耗在他看来可以算作是坚持生态养殖付出的必要成本。只有到了冬天的晚上,他会喊上几个人下到底沟去把迷路的鸡抱回来:“鸡有夜盲症,它冻得想回窝却找不着路。”
自从当了农场主,罗德军的俏皮话是越来越多。新请的帮工要去收鸡蛋,他叮咛千万不能收得太干净,因为鸡是一种对安全感要求极高的动物,一旦它发现窝被动过了下回就不在那儿下蛋了。“你就拿几个、留几个,反正鸡又不识数。”
而对于下到偏洼里的蛋,罗德军觉得那注定是归属山林的,人没必要非冒着生命危险去取,不划算。
罗德军还在农场里养了些黑毛猪。这个品种可是他跑到甘肃才好不容易找下的,杀出来的肉,肥肉雪白雪白,瘦肉黑红黑红。
头一年他也是把黑毛猪散养,想着猪粪可以给鸡吃,生态循环。没想到,这些黑毛猪跑了整整一年每头却只长了100多斤肉,比起猪场里圈养的白毛猪三个月长200斤肉差距实在太大。
“猪这东西,天生适合圈养。”教训肯定是吸取到了,但罗德军还是觉得这批黑毛猪质量优等,所以定下了80块钱一斤的售价。可想而知,在缺乏市场认可度的情况下,迎接他的只有讽刺:“你这就是个龙肉也卖不到这价。”
跟猪肉一样,鸡蛋也遭遇了严重滞销。眼看库房里的鸡蛋越堆越多,罗德军不得不将快放变质的鸡蛋一批一批倒掉。关起门来说不心疼,那是假的。
做生意就是这样,门道得要靠自己一点一点往出摸索。
咬着牙熬过了前三年,赔了四五十万元,罗德军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营销模式。
他发现,即便是像志丹这样的小县城,现在人的生活需求也普遍发生了变化:从“吃饱”到要“吃好”。很多客户在跟他买东西的时候都会先问上一句:“你的东西是不是农村的?”这让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:要买我的鸡和鸡蛋,自己到农场来拿。
周末开着车带上老婆孩子,走一段弯弯曲曲的山路,吹一吹高山上凉凉的风,然后惊喜地在山顶寻到一处农场,阡陌交通、鸡犬相闻,任谁都会沉醉在这归园田居的观感中。
凭着口口相传,罗德军积累了一大批忠实而稳定的客户。每到逢年过节,两只土鸡、100个鸡蛋,这几乎成为许多老客户走亲访友的标配。
这几年间,不管玉米价格是涨是跌,罗德军这儿的价钱一直稳定:一个鸡蛋两块、一只土鸡150块,谁来买都一样。而且农场一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:要鸡蛋,提前订;要土鸡,现杀。
“咱绝不是耍手段搞饥饿营销。”面对有些新客户的疑问,罗德军给解释:虽然从阴历二月到九月间母鸡会持续产蛋,但每天的产量是有起伏的,如果不提前预订,势必有人跑空,这便让农场失了信誉。而土鸡之所以要现杀,也是为了个“眼见为实”,让人拿得放心。
罗德军没有想到的是,这个“老规矩”还无意之中让自己的母亲成了网红。
罗德军的母亲志兰老太,一个奔70岁的老人,从前在家时连杀鸡的刀都不敢捉。自从儿子办了这个农场,老太太义无反顾跟来不说,还主动扛起了一个重任——杀鸡。
“我母亲杀鸡的时候,好多人拿着手机拍视频,他们想不到一个老太太手底下咋能那么麻利,五分钟杀一个鸡。”罗德军笑着笑着就忍不住红了眼圈,“我母亲是我农场里最主要的一个劳力,最得力的人。就像老母鸡抱窝一样,母爱太伟大了。”
上山来光顾的老客户越来越多。
好些人建议罗德军修上个农家院,这样人们上来连吃带玩也是个消暑的好去处。罗德军犹豫了一番,最终决定试试。
农家乐共设了八个雅间,姐姐、妹妹加上自家小姨子三个服务员,婆姨是面案,罗德军掌勺,说运转也就运转开了。
来的都是熟客,不点菜,任由主人家安排。罗德军则就地取材:农家炖土鸡肯定是招牌菜,再配上各种时令蔬菜和志丹本地的小吃,主打的就是绿色健康。
2022年从7月份开始开门迎客到10月份歇业,三个月里农家乐盈利十几万。相比搞一产投入的心力,三产确实来钱快。不过罗德军看得清楚,若非有鸡场奠定的好口碑,农家乐也不可能有如此人气。
这更像是一个延长了的产业链:先有A,才会有B。虽然收益上B大于A,但离了A,B便断了根。
近来在西安的志丹人打电话来罗德军农场订货的人一波一波的。罗德军也赶上了时髦,以班车拼座的形式往西安发鸡蛋。原先还在愁销路,现在是供应量快赶不上了。
这几年因为有罗德军的农场带动,周边山上种玉米和荞麦的农户比之前多了。但他觉得这样还远远不够,他希望高峁山整架山都能搞养殖,形成集群效应。
“农民不是不愿意搞产业,是害怕自己花了心血种了养了最后卖不出去。现在我这个农场摸索出经验了,下一步准备搞合作社,跟其他组民一起搞,有钱大家挣。”这也是他当初回来当村民小组长时应承下来的事。
据罗德军观察,如今马岔出去打工的婆姨女子比之前多多了,原来下不了苦的人,也都在给自己找营生。他想跟他们说,其实眼跟前就有个好营生。
(本文刊发于《当代陕西》2023年第12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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